“那地方给了我什么呢?给了我全部,就像一棵树,我被连根拔起移栽到别处时主干已经长定型了,以后的改变只限于枝枝桠桠。”儿童文学作家彭学军曾如此形容湘西,这是她出生和长大的地方,也是参与了她性情、好恶和审美塑造的精神故乡。在自选小说集《八月的染屋》里,彭学军再次沿着一条“用文字铺成的青石板路”,带领读者们回到湘西、回到童年,和故事里的沙吉、金妹、阿娇、小树、加加们相遇,在充满了诗意与灵性、浸润着仁善与温情的文字里,共同回望了那些关于留守与爱、等待与救赎,关于冒险精神和浪漫传奇的童年记忆。
留守与爱 敏感孤单的孩子
在《水孩子》里,彭学军刻画了一个“有些自闭的”的经典留守孩形象——6岁的小姑娘沙吉,她被寄养在湘西小镇上的云奶奶家。在远离父母的生活里,她孤独地躲在那扇“妖门”背后,对世界展开了无尽的想象。除了《油纸伞》里的留守少女“我”,还有《向上生长的糖》里和妈妈一起生活的男孩小树,姐姐离家打工、爸爸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,留守家中的他成绩优良,却沉默内敛,没什么爱好也没什么朋友,总是独来独往。以及《炊烟如岚》里受希望工程捐助上学的孤儿姐妹,敏感自尊的姐和天真活泼的妹,两个人在山村里相依为命,过着紧巴巴的生活。
作者关注到这些留守的孩子,不仅仅缘自她作为书写者的善意和体贴,还与她自身的童年经历密切相关——小时候曾有过动荡的搬家经历,也曾被寄养在湘西小城里,对这种孩童时期的孤独和守望感触尤深。她在故事里用这样的文字描摹孩子眼里的父母:“我觉得他们有点像南方冬天的雪,好久好久才来一次,又薄薄的一层,不等享尽它的美妙就化了。”同时也关注到留守孩能够收获的爱意和温暖——
比如《水孩子》里的沙吉,在慈祥和蔼的云奶奶的照料下,渐渐变得开朗,习惯了枕着水流声入梦、每天清早在卖水的吆喝声中醒来的小镇生活,终于有一天打开了那扇神奇的“妖门”,跟在哑巴男孩水的身后,“水哎水哎”地走进了一个广阔的天地,收获了友情也发现了世界。《向上生长的糖》里,一株细弱的甜粟秆承载了小树甜蜜美好的童年记忆,也引来同样是留守孩的顽劣男孩大嘴的觊觎,后来却因为少年的善良克制、宽厚仁义,促成了一个温暖动人的结局。还有《炊烟如岚》里电视台工作人员的突然造访,令姐和妹羞赧而有些不知所措。穿绿裙子的漂亮记者对平淡讲述悲惨境遇的姐姐虽有不满,但也注意到了平淡之下的辛酸和苦楚,并用行动践行了善意;大胡子摄像师看似粗犷实则体贴,不勉强拍摄而是悄悄捕捉一缕如岚的炊烟。这些和留守孩有关的故事,简洁短小,却温柔有力量。
等待与救赎 复杂的人性和无常的人生
彭学军曾在访谈里表明自己的写作立场:“我不会迎合孩子去写那种轻飘飘、搞笑的故事,我还是想写一些表现人生和人性的东西,但是又能不失童趣。”这样的决心在充满湘西风情的短篇小说《染屋》《红背带》《载歌载舞》里,都得到了实际的映现。
《染屋》中的太,是染屋的主宰,也是染料配方的唯一传人,这个矮小的佝偻着身躯的老太太,沉默寡言却有着不容侵犯的威严。八月作为太的长孙,口齿木讷却暗藏心事,从11岁起就一直苦苦等待上磙的日子。最后因为太的独断决策,他在不甘之余向弟弟下了恶毒的诅咒。15岁的五月果真从磙子跌落,碰触了染屋的忌讳,也击溃了太一生的执念。随着太和爸的先后离去,染屋没有了配方也没有了踩磙子的人,下咒的少年心怀愧疚,从此走上了一条救赎之路……其中潜藏的,是关于隐秘与传承、罪与救赎的深沉主题,也表现着复杂的人性与无常的人生。
还有关于“等待”的《红背带》:6岁的水莲,用母亲的红背带背着小狗灰灰过家家;12岁的水莲,偶然从小河里捞起了一条崭新崭新的红背带;18岁的水莲,嫁给了一心一意等她长大的福生,却没能用红背带背上她和福生的孩子。七十年的等待过后,福生仍然没有回来。但水莲终于用上了红背带,背过了那个和灰灰一样有着温顺湿润的灰蓝眼睛的婴孩……如此看来,最炽烈的爱也没有抵过人生的无常,支撑着这场漫长等待的,还是人性的坚忍与至善。
在《载歌载舞》里,作者用轻灵优美的笔触刻画了一个特别的人物金妹:一个洁净友善的疯子,也是一个婀娜端丽的舞者——常常在晒谷坪上、田野里、夕阳下哼着歌翩然起舞,在舞蹈中舒展,在舞蹈中沉醉。小说里有这样动人的描摹:“太阳正一点一点地朝山背后坠去,这时的太阳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候,光艳得如炉膛里的炭火。金妹背对着夕阳舞蹈着,夕阳将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种姿态都勾勒得十分别致,如果将她任何一个瞬时的舞姿凝固下来都是一幅绝妙的剪纸。”直到一场意外发生,金妹从一场大火里救出了“我”和妹妹,还阻止了口粮稻种被付之一炬的灾难,最后却丧生于火中……作者写到寨子里本性良善的人们对身陷大火的金妹无动于衷:“他们齐齐地站着,看着,看什么呢?看金妹跳舞吗?他们是从来不看金妹跳舞的呀!”这些看似冷静实则批判的描写,平淡克制却直击人心,深刻表现了人性的复杂。正如评论家徐德霞所说:“彭学军的作品没有表面的喧嚣和对立冲突,就是有大波大浪,也是在底蕴和内涵上,哪怕写到死亡、灾难和道德污浊、人性丑恶,文字也始终保持着一种节制和温婉。”
冒险精神 天真无畏的少年
学者刘绪源曾在《儿童文学的三大母题》中界定“顽童母题”的根本意义:“渴望自由,向往无拘无束尽情翱翔的天地,这体现了人类的未来指向,是对未来社会中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的一种深情的呼唤。”儿童文学中常见的“出走”叙事实际上就是基于顽童母题的书写,表现了儿童对挣脱束缚、实现精神独立和自我发展的渴望和需求。彭学军在《天晴了 下雨了》《树下有个卖桃子的男孩》中就借助“出走”的契机,讲述了两个男孩分别踏上的离家之旅。
在《天晴了 下雨了》中,11岁的男孩五龙对久不下雨的村庄感到忧心忡忡。在老师的提示下,他知道了一种人工降雨的方式——打炮,还知道了远方有人正在造雨而不是求雨。于是他独自背起行囊去“报信”,一路焦渴着翻山越岭,遇见了“志同道合”的三宝,遇见了瓜地里的“狗子”和守护它们的女孩,遇见了在月光下影影绰绰看电影的人群……在这场妙趣横生的冒险之旅中,少年的勇敢无畏、仗义善良和乐观坚韧都被刻画得无比生动,而对“远方”的向往和对雨水的渴盼,人物心理的起伏跌宕和天色环境的风云变幻,也都被描摹得细腻而真实。
如果说《天晴了 下雨了》写的是一次磨炼意志、锻炼胆量的冒险之旅,《树下有个卖桃子的男孩》则是一次顽童刻意为之的“离家出走”:生活在城里、总是异想天开的男孩加加,固执地以为“人这一辈子总得离家出走一两次”,于是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里付诸了实践,随意换乘着从未坐过的公交,从白马线到了“马鹿”,用少得可怜的钱吃面乘车,最后走到了村庄公路边的树荫下,遇见了那个在树下卖桃子的男孩……故事里城市男孩的天真任性与乡下男孩的懂事善良,城市父母的焦灼疼爱与乡下父母的离席缺位,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加加的冒险之旅虽以失败告终,但作者借人物之口,最终用巧妙的故事将故事引向了光明温馨的结局,发人深省也让人感动。
浪漫传奇 深刻的隐喻和深沉的情感
彭学军被公认为是在创作中“非常善于使用意象”的作家,而这种频频在文本出现的“意象”,实则承担了一种象征或隐喻的意味,也充当了勾连故事情节的线索或道具。比如《油纸伞》里那把充满灵性、似有魔力的红色油纸伞,串起的是半个世纪以前爷爷奶奶的浪漫传奇、端午节少女擎伞起舞的故事、涨大水时的惊险奇遇、重生之后的祭奠与重逢……这里的“油纸伞”不止是一把油纸伞,而是象征了两代人情感的延续和流转、生命的滞重与轻盈、人生的起落和轮回。
还比如《玉镯儿》里奶奶留给阿娇的手镯,这个“玉镯儿”不仅仅是一个传承了三代人记忆的镯子,更是浓缩了“所有依恋和珍爱”的一环。在奶奶“离奇、凄美与可歌可泣”的传奇故事之外,作者还写到了少女青春期的心理、情愫的萌动和校园生活的琐细,逝去与新生的故事,都十分动人。还有《红背带》里象征着水莲一生情感羁绊的“红背带”,《向上生长的糖》里的“糖”甚至是主人公的名字“小树”,都暗含着作者赋予文本或人物的深情和深意。
彭学军曾在《故事、儿童和作家的秘密》里说:“不动声色地讲一个让人内心大恸的故事,有内涵,有哲理,有情怀,让人回味无穷,却又是从容、恬淡和清澈的,静水深流,举重若轻——这些都是我渴望达到的境界。”而实际上,她早已用行动证明自己能够达到这样的境界——《八月的染屋》就是这样一部作品。也如她在自序里说:“这些故事远离都市,远离钢筋水泥的高楼和刺破天际的射灯,有着孩子在长大的过程中更需要贴近的纯净的空气和植物的芬芳。”所有那些散发着乡土气息和草木芬芳、孤独而丰饶的童年记忆,在沙吉、金妹、阿娇、小树、加加们身上映现,也将沟通着乡村与城市的、当下与未来的孩子们的童心,在一条由文字铺成的青石板路上永恒地闪烁着光芒……
2020年8月
责任编辑:刘秋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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